1
我是南方人。2015年,我从985院校、也是中国5大金融高校毕业。考研失败,错失校招的我,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他们告诉我,做金融就要该去中国的金融中心,所以我要到东方魔都去走一遭。
列车离我的故土越来越远,考研失落的心情似乎也远去了;听着报站离上海越来越近,我似乎越来越能嗅到一种气息,金钱夹杂着汗水的某种暧昧。
我在火车上刷了一条“金融八卦女”的微博,言下之意是做金融的可以在人群里昂首挺胸扬眉吐气。不过说真的,当时内心中的激动和自卑同时涌动,我不知道前路迎接我的会是什么。脑海里反复回响的,竟然是那句过时的“爱拼才会赢”。
初到上海,我紧紧攥着自己写的金融研究报告,四处投递,也投简历。我多希望有对口的金融机构、投资公司能够垂怜,赏一碗饭吃。
然而我太不知天高地厚。因为没有人会看我的文章。没有人。
坐在我面前的HR轻蔑一笑。她花了30分钟聊着公司有多牛逼、前景有多广阔,以及在她这个HR岗位上曾经为公司物色了哪些优秀员工;最后留下5分钟让我介绍自己,然后随手把简历放在了一边喊:好的,有兴趣我们会通知你的,请帮忙叫下一个。
出到门口的我扫了扫一旁桌子上摊着的面试单:伦敦政经经济学硕士、墨尔本大学金融学硕士、复旦大学金融学硕士……我不知道这些简历具体对应的人是谁,只看见各种高颜值、用发蜡将头发固定笔挺的人在金碧辉煌的大厦里,像小学生一样等待。
我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拔了毛的麻雀,落荒而逃。
几个回合之后,我掂出了自己的斤两。最终,我被一个喜欢梳油头、穿背带裤的博士,招到他自己在陆家嘴外围的私募下面,做二级市场投资。
2
博士给了我一个“初级研究员”的岗位,月薪8000,五险一金。
我在浦东据说是金融技术男聚居地的唐镇租了房子,离公司直线距离21.3公里,并开始了每天把1/3力气都花在了挤地铁上的“做金融的”“搞投资的”职业生涯。
房租3000,当然这还是与人合租的。剩下每月开销5000。不过对我这种不出门喝咖啡也不出门看电影的宅男来说,在大上海生存,5000块虽然过得拮据,但也算活得下来了。
老板发现我每天下班都很晚(对的,因为只有晚一点地铁才能不那么挤),一时对我还颇有好感。下班出了地铁口,晚上9点以后的唐镇变得缺乏规则,黑车司机拉着我的胳膊,拼车凑人往偏远的小区拉人。拼车人少的时候,等得不耐烦也得等,否则有可能被黑车司机恐吓。
不过生活上的这些小问题我并没太在意,工作出了问题才是最可怕的。
记得毕业典礼上,校长讲了一个心灵鸡汤:台湾某人坚持持股不动摇,最终财务自由,以此告诫我们人生就像炒股,需要坚守,长线是金。
我回想起校长金句的那一天,A股暴跌7%,并进入了失速下坠。我失去了最后逃顶的机会。
博士老板也失去了。
那段日子,博士油头也不梳了,背带裤也不穿了,每天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和投资人阐释价值投资的理念,讲巴菲特不会看重短期波动。
如果这套理念不管用,博士就一会激扬文字、一会长吁短叹地抒发爱国情怀。那时候有个叫代雪峰的投资人,在网上呼吁:“侠之大者,为国接盘”。这八个字,也成了博士的万金油话术。
神奇的是有了这八个字以后,博士的精神似乎好多了,还能回过头来给我们打气、给投资者打气,并且每天都会翻看、并嘱咐我们也翻看代雪峰的新浪博客。
记得最清楚的是,当看到代雪峰的对2007年财政部半夜鸡叫引发530大跌时候的文字,“砰”的一声,博士开他办公室的门用力过猛,他兴冲冲走过来,脸色通红,耳根子都感觉被烫熟了,指着我说:
“你研究一下530大跌和现在大跌有什么异同!”
“做个判断,赶紧做个判断!”
“是不是过段时间大盘又会起来?”
我做了研究,汇报博士,我的看法是530大跌是对交易环节的制约,对本金影响不大,而2015年的这次则不然,本金被杀伤,恐怕还要跌下去。
但是博士想了半天后说:这些资金一定会回来的。
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我想了想也跟着说了句,哦,会回来的。
那一段时间,博士真的苍老了好多。虽然说不上一夜白头,但是头发凌乱,说话有时语无伦次,有时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每天收盘后,能感觉到他全身像被解脱了一样,人会瘫软。
某一天开始,博士叨叨着他立志写一篇股市风云小说,拍成电影。并且矢志不渝。
我们的2015年,就在盼望着大盘反攻的日日夜夜里,黑黑白白地过去了。
大盘没有反攻,还迎来了熔断。奖金一分钱没有,但谢天谢地饭碗还在。我依然每个月拿着8000块,过着抠抠缩缩的小日子。
3
时光行进到了2016年。
2016年真是一个奇怪的年份,如果要我用两个关键词来形容它,我会用“喘息”,也会用“疯狂”。
疯狂的是满天飞的BP。我就收到了乐视影业、乐视体育、万达影业、360私有化的募集说明书。有一份,上面约定假设不成功,则以12%的年化单利回购。
对于这种表面看似稳赚不赔的买卖,我的内心是有小冲动的。
但博士以他敏锐的判断力,拒绝了我这个“初级研究员”的投资建议,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风险也太大了”。
我这种六线小县城走出来的愣头青,彼时还沉迷在贾跃亭的光环下、万达首富的魅影里。被博士否了以后,竟还追问了一句:有什么风险?
博士头也没抬,叫我自己干活去。直到有一次我兴冲冲邀功似的把慧球科技找夹层资金的计划书摆到博士面前,博士忍无可忍,说:如果跌一半你赔么???
我像白痴一样只会喃喃:不可能吧……
说来有意思。博士那么潦草的一句“风险太大”、一句“跌了你赔?”,在我这里却突然醍醐灌顶了。从那一天开始,这两句短句,就像启明星一样,让我时刻提醒自己,在这个行业,水还深自己还浅,前面还有很多坑。
我要小心求证,我要时刻警惕,我要保持敬畏,而我也要更“定”地沉到市场里去,同时沉到研究里去,从二级市场纷扰的杂音中解脱出来。
2016年年初,我们大举买入了某酒类股(嗯,就是你第一个想到的那只)和某电力股,在那一年的风雨飘摇里,我们好歹登上了一面浅岸。
2016年,我的奖金从前一年的0元,变成了10万元!那可相当于我2015年的年收入!欧耶我从唐镇地铁站出来后再回我那偏僻的合租屋,终于不用再半夜在黑车里一等老半天。
2016年12月24日,圣诞夜,给女友买了一条4000元的项链。那个夜晚真奇妙,满是人潮涌动的大上海,摩拜单车还大死机,走了一条半马路才好不容易找到两辆ofo车。
在流光幻影的街道上,我骑着车,快乐地放开手。
冷风处在脸上,脸颊却在发热。我好像学会了飞。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圣诞节这种沾满消费主义套路的城会玩节日和我有关,也是最后一次和我有关。
三个月后,我接到了女友的电话,挂上电话后,她变成了前女友,我变成了单身狗。
她执意要分手,并不给原因。我觉得有一股电流直接冲破了我的头顶心,虚汗一阵阵。我像得了失语症的白痴——已经是白痴了还不会说话,从嘴巴里发出奇怪的音调,只能组成词语却连不成句子。
原因是什么?为什么她要放弃?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在一场觥筹交错后,我晃晃悠悠走在淮海中路。附近高楼林立,城市夜景炫目,我站定在路边,看着马路上的车从左边移动向右边,奇怪的是为啥路灯和灯箱也会从左往右移动呢。
我的脑袋告诉自己,因为喝多了;可我的心告诉自己,城市的一切也许本就定不住。
我身边的这个小区多少钱一平已经和我毫无关系了,因为唐镇的房价都到4万了,附近王港修了一个商业中心,还突然变成了5万了。
我想起了我本来想娶的前女友;我想着如果以房价为参照系,那我为之开心的奖金等于缩水了50%;我在断片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魔都虽好,但不是我的。
在2017年的初春,我来了杭州,一家上市公司的投资部。和在上海时一样,为了省房租,我还是住得离公司远,在下沙,每天倒腾地铁。不过,不是合租了。
那是老牌上市公司了,在滨江区的总部大楼豪华、壮观,每天按电梯按钮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种对自己的小满足。
不过问题还是存在。最不能适应的是,庙大了体制的笨重感就大,原本自由的气息被流程、制度压制得死死的,工作氛围还充满了勾心斗角和流言蜚语。
我的耳朵被迫听见了他们说的某某某石榴裙的吸引力很大,某某某是谁谁谁家的皇亲国戚碰不得;我的脑袋也被迫学会了要“救赵”得去“围魏”,要“杀人”得去“借刀”。
在这种气场下,我感觉最安全的方式,是像一只老鼠暗暗潜行,不听不问不说。我每天沉默地应对研究、出差、报告,无意间得到了个“老实人”的外号。
日复一日没啥变化,日子就容易过得快。2017年即将结束,替部门领导写报告时候发现,公司投资实际上亏了好多,我都瘆得慌明年的债券怎么还呢?不过我转而想了想,这不是我该多想多管的,我还是只管好自己每个月工资到手没少,就行了,算了吧。
我凑凑糊糊地写了一篇花团锦簇的文字,领导很开心。
但我今天的回忆录故事并没有因此而去下个高潮,反而已经接近尾声。
该来的还是会来。
2018年。新年可以是新的,但债还是老的。
某日我进公司大门时看到电视台记者都围过来了,我打开新闻APP才发现原来关于我们公司的新闻已经出来了(虽然后来都压下去了)。公司向省政府递交救助函,申请救助,结论是,积极处置资产,该托管的托管。
然后?没有然后了。裁员的屠刀准时下来,没啥出乎意料的,我这种岗位就是该被砍的。
来得晚、资历浅、没靠山、部门投资不好还需要我这研究员?我滚蛋了。
被清理的那天,我还是按时打了卡,虽然知道打卡并没有用。
公司边上有个星巴克,门口的位置可以免费坐。那天我呆呆的,坐到晚上八点钟,想到一个事。
传闻3月份,领导在西湖边跑步,遇到政府老领导,政府领导说,听说你们最近比较困难啊;领导说,我们尽人事,天塌下来有上面顶着。
他们尽人事就好了,他们可能也财务自由了。我觉得自己也尽了人事,但不还是困难了遭殃了。
我买了两个包子当晚饭,出了地铁还有2公里,我想起了在唐镇的打黑车岁月,现在离地铁站近了只要骑单车就行。不过那天我舍不得骑单车,走回去了。
我又回到了找工作的日子,有一天路上遇到前同事,羡慕他还好好的。他跟我吐槽自己的长租公寓刚刚爆雷了,我刚想开口就此事安慰他,他来了一句:“没事了,和我被P2P坑惨了比,都还好了。”
我突然觉得好无奈,但却不知道为什么又轻松地笑了。欧,其实我不是最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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