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写份检讨了,越深刻越好。2010年底,我在《上海证券报》撰写了系列文章“大牛市已经启动”。行情一度很不错,涨了600多点,沪指突破了3000点后,我感觉又说对了一次。然后,大盘逐次下跌,进入了漫长的熊市,每次反弹都给我短暂的欣喜,然后是更苦痛的折磨。
看账户市值,我已受到惩罚了。但这是否会让我稍稍减轻自责呢?不会,如果我认为账户市值的损失就是我为判断行情失误所付出的代价,那么,这种认识就是对问题的回避。在这段时间里,我不太愿意参加同学聚会,怕别人问我为什么股市下跌而你鼓吹牛市。我一度强调行情下跌的原因不在于我错判形势,而在于央行的货币政策导致了通胀预期,我甚至希望大家重新拾起“通胀无牛市”的记忆而保留对我的赞誉。归根结底,我担心自己的面子和头上的光环。
4年来,我苦读历史与哲学,这些着作把我从熊市的悲痛中挽救出来。今天,我把记录这些年思想历程的文章收集起来,汇成了《金融的哲学》。出版社叮嘱我写一篇自荐的文章,我想了想,还是写篇检讨吧。
首先,我曾经认为股市的涨跌是有逻辑的,而数学是揭示逻辑关系的钥匙。进而,我在行情涨跌与自己的分析能力之间建立起了因果关系,看对行情了,是我分析能力强,我进入自我膨胀阶段;看错行情了,是我分析出错了,我转入自我否定阶段;这是我犯的第一个错误。
这个错误的根源在于我相信“市场是可以预测的”,这是我对随机性的误解;“认为更好的数学模型能够提高预测水平”是我在科学崇拜的迷雾下对随机性的进一步误解。市场不是一套完整而精密的机械装置,我们不可能通过观察市场中的一个指标,就预测出某个事件即将发生,市场不是一台我们按动某个开关就会得出某个事先设定结果的机器。科学手段应用于机械制造是正确的,应用于市场预测则是错误的。
我现在对随机性有了新的认识,我把它作为《金融的哲学》的开篇献词:“我不接受有关随机性的任何解释,不是因为这些解释错了,而是因为试图‘解释’随机性恰恰是对‘随机性’的误解。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并解释随机性。当我们认为自己接近于理解随机性的时候,正是我们接近于被随机性愚弄的时候。我们只能敬畏随机性,面对未来时刻保持警觉,提高自身应变力和竞争力,因此,资本市场的随机性构成了进化史的一部分。”我现在相信资本市场有逻辑的一面,也有非逻辑的一面,那些符合逻辑的规律性的东西应已体现在当前市场上了。那些非逻辑的东西却是千人数千浪,无法在事先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解读。
请先来看个例子:“古希腊人不关心历史,因为他们认为历史是周而复始的轮回;古希腊人很关心历史,因为他们认为历史是周而复始的轮回,而他们关心自己所处的历史阶段”。是否可以将这段话改造一下,“股民们并不关心涨跌,他们认为涨跌只是周而复始的轮回;股民们很关心涨跌,因为他们在意自己所处轮回的阶段”。争论开始了,且永无止境,如果你追随着这场争论,你将一无所获,且一头雾水。
逻辑和非逻辑的区别在哪儿?如果某个事物符合逻辑的话,你事先就可预测结果,科学可以帮助你。如果某个事物不符合逻辑,那么你就一筹莫展了。我和大多数股民都是相信逻辑的,相信投资是有科学含量的。我们希望自己能更精确地分析实体经济和估值水平,从而逻辑地预测出市场的走势。我现在认识到我是错误的,这条路走不通。
估值和理性无关,和逻辑无关,估值是热带雨林中的激励机制和生存本能。假设你是一头流浪的公狮,你看见远处草原上有一群母狮,对你爱理不理,但又风情万种,你内心就会燃起激情,不顾一切地去和她们现任配偶打一架,争夺母狮子们的交配权。整个过程与理性和逻辑无关。母狮们身上洋溢着的气味就是股票的估值,激励你去和现任狮王竞争,在这个过程中,草原上的优质基因得到了筛选和传承,且我们事先无法用科学手段预测哪头公狮会赢,如果我们能预测结果,数学模型就偷看了上帝的人选,就取代了“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股票估值就是母狮,当出现高估值时,会有大量投资以PE的方式去与现有的高估值上市公司竞争,从而筛选出优质基因;当出现低估值时,会阻止投资人进入这个已充分饱和并且产能过剩的行业,这反而保护了该行业内剩余的企业;与此同时,行业内的普遍低估值又为龙头企业兼并重组那些低效率竞争者提供了机会,这是“优胜劣汰、适者生存”机制的翻版。
估值没有合理性,估值就是进化机制。衡量估值的唯一科学手段就是测量你看到母狮时的心跳次数,因此,估值是一种主观感受——公狮受到母狮的诱惑后,对狮王发起攻击了,那就达到了效果。在人类看来,母狮对公狮的诱惑也好,公狮对母狮的估值也罢,都很可笑,很不合理,很不符合逻辑。问题在于,那根本不是人类的游戏。回到资本市场,如果某个高科技行业股票得到了很高的估值,在普通投资人看来高得离谱,但是,这么高的估值不是给普通投资人看的,而是用来刺激和这个行业相关的年轻人和投资人投身于这个事业的。如果大家纷纷效仿,投资猛增,那么估值水平自然而然会下降。用进化论眼光看估值,以主人公身份在特定游戏场景中理解估值,而不是以旁观者的眼光,用贴现率或历史平均值来衡量估值,这是我这些年来对估值的体会。
由此,我也理解了为什么通胀无牛市的道理,在通胀的年代里,干什么都容易赚钱,捂住一套房产就能轻易实现资产翻番,根本就不需要给你任何估值方面的激励。而在通货紧缩年代,大家都谨小慎微,做什么事业都不容易赚钱,物价天天下跌,为此,股市一定会给出高估值,鼓励大家去投资。就如同丛林里面的马蜂,在食物丰富的季节,蜂王会大量繁殖雌性后代;而在食物短缺的季节,蜂王会大量繁殖雄性后代。因为雌性马蜂的体型庞大,耗用的食物更多,同时要抓紧食物繁盛期尽快繁育更多后代;而雄性马蜂的体型小,消耗的食物更少,而更多雄性要通过竞争才能赢得配偶,这样就能利用食物短缺时期来筛选优质基因。你把雄性马蜂和雌性马蜂分别想象成为股票和房产,通胀时期相当于食物很多的经济繁荣时期,房产(雌性马蜂)就会上涨,通货紧缩时期相当于食物短缺的经济紧缩时期,股票(雄性马蜂)就会上涨。如此,我们就能理解整个进化机制,毕竟,人类和马蜂一样,是社会性群居动物。
我犯的第二个错误更深刻,也更不易被察觉。我总是希望给别人更好的投资建议,我希望他们得到我的建议以后都发财,我甚至希望享受他们对我的赞誉。这不仅仅是我对市场的误解,也是我对人性的误解。“特别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是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医学上称为“approval addiction”,从字面上看,和毒品依赖症相关。
《黑天鹅》的作者泰勒布说过,“那些比我成功的投资人从不给我任何建议,那些经常给我建议的投资人都不如我成功”。这段话部分地揭示了我的处境。听说别人的损失比我大时,我内心的焦虑和自责会稍微缓解;听说别人建仓成本比我低时,我内心的嫉妒和不安情绪会随之升高。我就是一头不知道前进方向的羊,跟着羊群在往前走,我只关心要比离我最近的几头羊走得快一些,却不关心我们究竟是在走向草原还是狼穴。
要成为好的投资人,首先要做真正的人,诚实的人,诚实地面对挑战,诚实地面对自己内心的呼唤。别被荣誉感绑架,被迫去向强大的狮王发起进攻;别被恐惧和失败的痛苦压垮而错失这次进攻的机会;这样你才能找到呼应自己内心的估值和属于你的时刻。
更好的投资决定只能来自于对人性的更好理解,这种理解首先要求自己变得更诚实,更真诚,要把握好自己,去做一个更好的人,去更深刻地体会人性,而不是功利地以改善投资回报为目的。成为更好的、完整的人,就是人的目的,而不是人的回报。“成为更好的人”本身就是人的目标和动机,而不是赚更多的钱的手段。我们不应指望自己仅仅为了成为一个更好的投资人而成为更好的人。成为更好的人,本身并不需要任何回报。就像成为一头更好的公狮就是你自身的目的和责任,就是大自然本身的进化机制。
我读了许多前人的着作,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始终没有读懂,其他的作品则似懂非懂,好在我口袋里面有两张王牌A,一张是我祖父周谷城给我的,他曾说过“如果你读不懂一本书,说明作者本身没有弄懂这个主题”;另外一张是维特根斯坦给我的,他主张一个概念一旦脱离概念本身的应用场景就无法解释。黑格尔的大段论述十分抽象,我无法回到300年前的德国,在那个语言环境下去理解他的作品。
于是我就释然了,因为读不懂某部作品而对作者产生敬畏是一种心理疾病,其思想根源类似于人类早期无法理解雷鸣电闪的自然现象时,转而对一种臆想出来的外部的万能的神去顶礼膜拜,并产生敬畏。于是我就淡然了,我曾经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模型顶礼膜拜,本能地认为那些更复杂的数学模型揭示了更深刻的真理,代表了金字塔最高端一小部分人对市场更准确的判断,这些全是宗教式的科学崇拜。把外部的神变成内心的神,使得自己内心强大,相信自己本身的崇高,坚持人性的正义,这才是一个投资人的基本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讲,资本市场取代了原始丛林,把进化机制带给了人类社会。
我从维特根斯坦哲学中得到的最大启发,就是不能脱离人的生活去理解历史数据和当前市场,那样的话,就是割裂了当前人们的生活和过去人们的经历。对历史数据的理解要返回到当时人们在当时历史条件下,当时的技术水平上,对当时某个企业给出那样的估值,才能鼓励人们投入资源进入这个行业,才能鼓励这个行业竞争,最终推动社会进步。单独把那些数据拿出来处理,试图得出一个由历史数据验证的“最佳投资模型”,回归也好,模拟也罢,无论模型多么花哨,都相当于抛弃砍树的应用场景而单独设计斧头的最佳造型,一定会被砍树的“光头强”和护林的“熊大和熊二”轻松击败。
直到现在,我也还没论证清楚为什么金融学需要哲学,但我已很肯定我需要哲学。因为哲学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治疗。这些年来,苦读前贤的历史与哲学着作,使我能用另外一种眼光看待行情涨跌,坚信要去做个更好的人,于是迷雾消散,胸怀释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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