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本文整理自吴强教练对伟事达私董会小组成员的一次内部演讲，主题为“日本经济观察”。共探讨了老龄少子对日本经济的影响、低迷三十年下日本的消费趋势和逆势增长企业的特征。 吴强教练每年有一半时间在日本东京生活，他研究大量的日本经济数据，同时对日本社会、经济、生活有更多身在其中的感受。日本和中国有东方文化的同源之处，比我们更早地经历了现代化、全球化进程，是我们非常好的一面镜子。
作者：吴强 来源：老椅子教练（ID：OldChairs） 编辑整理：期乐会-小新
一
日本的失落，十年十年又十年
大约是在2015年，我和伟事达私董会006组的兄弟们去日本考察。当时，日本有一种说法是“失去的二十年”。为什么呢？因为日本经济从1992年泡沫破裂后，一直没有恢复景气。(期乐会qlhclub)
那次破裂很惨，不是软着陆，而是跳崖似的硬着陆。到第十年的时候，大家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就把过去的低迷叫做“失去的十年”，其实随后又低迷了十年。不仅是股市楼市崩盘，整个经济几乎停止增长甚至时常负增长，大家又说“失去的二十年”；现在眼看着快三十年了，经济依然低迷。
2021年2月份，日本整个经济界特别兴奋，因为“日经指数终于重回3万点，回到1992年的水平”，但其实1992年的最高水平是3万8千点，所以严格来说还不算爬出大坑。
其实不仅是股市，日本经济的各个方面都再也没重现1992年的高光。到现在为止，日本的房价也还是低于1992年水平。这种持续低迷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是广场协议，有人说是日本的货币发行量过大，但我认为这都不是最核心的原因。
最核心的原因是“老龄少子化”，这非常值得我们警惕。
二
日本的1992
日经指数重回三万点，和安倍经济学带来的助推作用有关，但经济的恢复其实是非常缓慢的。我觉得近来日本股市的上涨跟全球股市有关，如果没有全球这两年的行情，日本重上3万点的概率很低。
《日本经济新闻》专门为“恢复3万点”做了一个专题，其中介绍了过去三十年来股价上涨最高的公司，涨得最多的股票叫Nitori控股，是一家做家居家具的连锁店，三十年涨了57倍。
放在中国，这个涨幅并不稀奇，但日本经济三十年一路下行，居然有股票涨了57倍，实在了不起。类似的公司还有一批，比如优衣库、唐吉诃德（日本最大平价杂货连锁店），而很多三十年前很牛的公司则从经济地图上消失了。
2002-2021年Nitori股票走势图
日本的股市，过去三十年最多跌掉了60～70%，房价其实也是暴跌。
我有一位朋友上世纪80年代就在日本定居，他告诉我，他的一些同事就是在1992年之前买的房，当时买入价格将近七八千万日元，现在跌到多少？两千多万日元！
现在很多日本人，住着价值两千多万日元的房子，却有大几千万的房贷还没完全还完。甚至有些工商业房地产价格跌到原来的七分之一。住宅的价格指数从280最低跌到了100，商业地产的价格指数从350最后跌到了将近50。
当年日本经济鼎盛时期，有人说把东京的房子全部卖掉，获得的价格可以买下整个美国（当时纽约的洛克菲勒中心的确被日本人买下来了）。
但是经济泡沫破灭之后，惨不忍睹，有很多人自杀，大量的中小企业、银行和金融机构破产，房地产公司也跟着破产，随之而来的是一波一波汹涌的破产潮。
日本大企业也跌出了全球第一梯队。1995年的世界500强企业中，日本企业的数量跟美国差不多，大概都是150家左右，那时候中国只有3家，都是石化银行这类的企业。但是到前年为止，日本的世界500强企业变成了52家，近2/3的日本企业从这个名单消失了，而名单中的中国公司却从3家变成了119家，中国在快速崛起。
三
收缩型社会
日本人工资涨得最快的是在85年到92年经济泡沫这一段时间，从450万涨到了大概是650万。那时中国大部分企业的员工工资也就两三百，还得算是不错的了。那时很多中国留学生在日本打一天零工的工资，可能就相当于国内一个月工资。
1985-2009年日本社员与家庭收入变化
按当时的汇率计算，日本企业社员的年均收入相当于50万元人民币，相对我们两三千的年收入，是不是感觉特有钱？的确是这样，那时候欧洲大牌奢侈品商店门口排队的都是日本人，他们到处买买买。(期乐会qlhclub)
而今天，一个日本普通职员的收入大概也就是500万日元，大约30几万元人民币，这里面有汇率变化、通货膨胀的原因，但日本人的实际购买力在过去三十年不升反降，确是事实。可以将心比心地想想，如果你未来的年收入要逐步下降40%，这日子咋过？这队伍咋激励？
再来看日本与美国的人均GDP比较，如图所示，红线为日本，蓝线为美国。
美国与日本的人均GDP比较
日本在60年代GDP总量就变成世界第二；85年到95年这段时间，日本的人均GDP继续上涨，超过美国，GDP总量也在增长。这里面有一个原因是广场协议导致日元升值，让以美元计价的GDP迅速拉升，日元购买力增强，全球奢侈品都到日本开店。但95年之后，日本的人均GDP似乎碰到一堵墙，再也难以向上增长。而美国的人均GDP却从来没停止增长，被日本超越后，很快又重新超过日本，进入了6万美元之上的全球第一梯队，这对一个大国来说是很恐怖的数字。
四
日本人什么都知道
对于失去的三十年，日本企业和经济界是怎么反思的呢？我曾和多位日本的学者、企业家讨论过这个问题。
经济学里面有个词叫“经济日本病”。最近看到一篇文章是说全世界现在都在经济日本化。这个“经济日本病”是什么？一个是指过于依赖出口和投资，投资产生了巨大的泡沫，然后通货紧缩和消费成熟化以后内需疲软。就是大家那个买的欲望突然就没了，咱不内卷了行吗？为什么要去跟你比呢？
不比了，不需要通过买什么来证明自己了。另一个现象就是老龄少子化，晚婚和独身的比例都在增加，不结婚了、不生孩子了、不奋斗了，就有点像我们现在说的“躺平”。
在经济高速增长期是“我有什么你买什么”，能生产出来就能卖掉，买卖关系是受产能制约的。经济进入成熟期之后，从卖方市场转向了买方市场，做企业的都很不适应。
日本人还认为，1992年之前的长期增长掩盖了所有的问题，突然增长停止了，所有的问题都暴露出来了，并带着变本加厉的报复；另外，在增长的经济环境中，你犯点错没关系，失败也是积累经验，能帮助你提升技能；但是，在下行的经济环境中，试错空间很小，你的战略一旦失误，投资就容易打水漂；因为输不起，所以，日本的风险投资行业非常疲软。
我有一位在日本创业的朋友，他是斯坦福大学毕业的，在一家美国投行日本分公司做了一段时间后就开始创业。据他说，斯坦福MBA的校友会名单中，100个日本校友，有95个人都在大公司上班；而100个中国校友，有95个人不是在做投资，就是在创业。
在经济往上跑着的市场，聪明人都有很高的热情去创业、去投资；但是在收缩着下滑的市场，聪明人都老老实实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待着。
五
日本的经济动力分析
在我看来，不论一个国家的经济，还是一家企业的经营，其发展的推动力来自几个主要的引擎。我们也可以从“经济引擎”的角度来理解日本经济发展动力失速的原因。
第一个引擎是自然资源，像沙特阿拉伯、澳大利亚、马来西亚、俄罗斯这些国家，有着丰富的自然资源，只要不瞎折腾，经济就不会太差。
第二个引擎是科技水平，是指可以提高劳动生产率的科学技术和管理技术。为什么美国的人均GDP那么高，因为美国无论是在理工类的硬科技，还是企业管理类的软学科，都领先全球，他们是非常渴望创新且善于创新的民族。
科学技术和管理水平会推动经济发展，这一点，不论在日本、美国、以色列这些发达国家，还是北上广深这样的中心城市，都能看到。
第三个引擎是资本投入。为什么美国的经济能一直增长，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美国对全球资本有强大的吸引力，全世界的资金都在源源不断地流入美国。中国过去30年的增长，第一波动力就来自外商投资、港澳台投资；等我们自己积累了一定的资本之后，私人部门和政府部门的投资拉动又成了经济的一驾重要马车。
第四个引擎就是人，或者说是“人力资本”。人力资本有两个维度，一个是人口的数量和结构，还有一个是人口素质，比如说受教育程度、工作习惯等，知识就是力量，人口不仅要看数量资本，智力资本也非常重要。
美国的人口出生率一直保持不错的水平，同时他们是移民国家，一直吸引着全世界最聪明、最有创造力的人。特斯拉创始人伊隆·马斯克就是南非移民，而亚马逊公司创始人杰夫·贝佐斯的父亲是一位古巴移民。
所以美国一直保持它人口的红利，数量红利和质量红利都很强劲。当然，南亚、非洲也有大量的人口红利，但问题在哪里？受教育程度不够，劳动生产率没法和发达国家比。
第五个引擎是文化和制度，这非常重要，你是激励和鼓励创造财富的文化和制度，还是导致大家不去奋斗的文化和制度？这里面包括保护私有财产和知识产权的问题、社会财富分配的公平性问题，以及对企业家精神的激励问题，不一一赘述。
从以上的这些方面逐一来看日本，它的自然资源几乎是零，科技水平还不错，资本动力就要打个大问号。日本的外商投资率、风险投资率都相当低；社会基础建设投资对GDP的拉动效应也非常低，地铁、新干线、房地产都搞过几轮了，投不出什么新东西来；企业部门的投资也到了瓶颈期。
但是，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人力资本方面，日本的人口红利消失了。最后，日本人似乎不太喜欢创业，其实整个社会也不鼓励创业，这说明它的社会制度、文化对企业家精神的激励是不足的。
六
人口的拐点，失落的起点
我个人认为最核心的、压垮日本经济的最重砝码还是人口问题。我们来看一下日本经济增长的三个阶段。
日本经济增长的三个阶段
50年代-60年代末
一个阶段从50年代朝鲜战争开始，日本重新进入美国主导的西方经济体系。最开始是为朝鲜战争中的美军提供军需，成为战争后勤基地。
当年朝鲜战争一传出快结束的消息，日本股市就跌；一旦说美国战事失利，还要继续打下去，日本股市就涨，那时的日本很喜欢美国以它为基地去打仗，最好这个仗永远都别打完。但等仗打完时，日本的经济和外汇储备已经从二战时被炸得稀巴烂的状态中恢复了。
而且，日本从50年代开始大量学习美国的管理知识，同时大量引进美国的各种技术项目，这就跟我们的90年代一样。那时的日本企业家群体天天也搞管理培训班，把德鲁克、戴明等美国管理学家都请过来。整个社会欣欣向荣，大家能重新吃饱肚子了、对未来充满希望了，就开始生娃。第一波婴儿潮，也出现在那个时期。
那段时间日本经济大概以10% 到12%的速度增长；50年代复兴，60年代高速增长；67年超过法国成为全球第三；68年超过德国全球第二。
70年代末-80年代
从70年代末开始到整个80年代，经历了石油危机之后，日本的经济就进入了中速区，大概增速在6%左右，有的时候还能有个小高峰，但很难再重回两位数增长了。
实体经济稳定之后，金融资产就开始上涨，股市和房地产价格一路飙升，在金融资本的推动下，日本企业开始投入到全球并购潮当中，那时候日本有人自豪地说：“虽然我们在战争中输给了美国，但我们在经济上战胜了美国。”
日本人口年龄结构
90年代之后
到了90年之后，日本的经济就很少再上3%了，基本上都是在2%以下，进入了低速区——其实经常还来个几年负增长，这两年疫情又让日本经济跌进了-4%的冰窟之中。
同时，从1992年开始，日本的劳动力人口也出现拐点，伴随着人口的老龄少子化，经济泡沫破裂、楼市股市崩盘，经济增长一路降速，在低速区苦苦徘徊多年。
七
“百岁日本”，路在何方?
日本的人口曲线在二战末期有一个负增长大坑，战争死了很多人，但战争结束后又恢复了增长。可是1992年以后，日本的人口不再增长，人口曲线趋于水平，而现在，日本的人口曲线在下降，人口总数每年都在减少。
日本人口缩减趋势
在日本做企业，首先要考虑人口问题。前些年，我和伟事达私董会小组的兄弟们去拜访无印良品，他们社长金井政明和我们谈公司战略，他说，现在的日本人口是1.2亿，但到了2100年日本的人口将会变成4500万，人口将会减少60%；而那时候全球的人口将会变成100亿，所以必须搞全球化战略。
人口一旦进入负增长，经济就很难有办法，因为创造财富的人在减少，消费财富的人也在减少，财富总量肯定就减少，除非人均财富创造量和消费量都暴增，那可能是出现了全新的科技革命，就像当年人类从农耕文明进入工业文明。
日本不仅人口减少，而且还深受“老龄化”问题困扰，现在日本已经进入了“百岁时代”，出租车司机基本上没有低于65岁的。我不久前打车，出租车司机一路狂奔，走的路线却一错再错，有导航，我也提醒他了，还是往错误的方向狂开，没办法，年龄大了，说过的话转头就忘。他老人家还开得贼猛，我坐个车吓得够呛。
日本在昭和时代主要抚养的人是什么？大部分是小朋友；但到了现在，令和时代，日本抚养的主要是老年人，路上的小朋友很少，老年人越来越多。我家楼下有个健身房，正儿八经地办卡消费的那种，就是专门为老年人服务的。
2012年到2017年这5年，日本人口减少了100万，这相当于斯德哥尔摩的人口。到了2053年到2057年这5年，每年要减少的人口约400万，相当于一个悉尼市的人口。
我们人口普查数据还好，比去年又多了1000多万，中国还没出现过人口减少。一旦人口减少，对整个社会心理的震慑力将不亚于一枚核弹，它减少的是人的信心，信心没了，啥都没有了。对未来没有一个越来越好的预期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但在日本，这已经是个事实，而且大家都已经接受了。30多年来，每年的人口都在减少，不仅总人口在减少，老龄化的人口还在增加，人口出生率急剧下降。我们可以看到日本在90年的时候抚养比是5.8比1，5-6个人养1个老人；2000年的时候是3.9比1，现在是2.1比1，未来更恐怖。到2050年，一个日本人要养1.3个老人，所以日本现在税收得特厉害。
我们作为企业家，在思考战略的时候，一定要去关注人口的因素。人口决定消费趋势，消费趋势决定企业的战略方向。接下来我们就说说消费趋势。
过去30年日本的经济一直在向下，老龄少子化、资产泡沫破灭、经济增长停滞、人均年收入逐年下降。在这种长期、惨淡的环境中，人们的消费趋势出现了什么的变化？在日本经济低迷长达30年的恶劣环境下，企业总体发展情况如何？有没有公司逆周期高增长，如果有，他们做了一些什么特别的事情呢？
八
过去三十年日本消费趋势
日本进入收缩型社会后，直接带来的影响就是老百姓收入减少，相应的，消费支出也立刻减少，表现在衣、食、住、行、教育、娱乐等方方面面。没钱怎么办？只能是省着花。
教育、医疗的刚需没办法减少太多，那就从服装、鞋帽、家居家具等方面开始节约。过去每年都要买好多新衣服，以后就不买了，旧衣服也不差，这种消费形态就属于典型的“躺平”。所以，服装、鞋帽、家居、家具及相关零售业，是日本过去三十年受冲击最大的行业。
日本消费趋势变化
拼的就是高性价比
之前我们说过，过去30年日本涨得最好的股票叫Nitori，翻了57倍，公司老板也进了日本前十大富豪名单，但这家公司就处在最惨的行业——家具家居；日本富豪榜中排第二位的人叫柳井正，他所处的行业更惨——服装行业，他的公司叫优衣库。
有意思吧？日本最有钱的人干的是最惨的行业。
福布斯2021亚洲富豪榜（日本）前十名
日本前十大富豪排行榜的行业分布基本上分三类，第一类还是跟互联网相关的，毕竟这是大趋势。第二类，高端电子元器件领域，它吃了整个全球移动互联网带来的电子消费品升级的红利；还有一类是做高性价比产品生意的，比如刚才提到的Nitori和优衣库。
由于韩国、中国的电子消费品行业崛起，日本电子类的公司只能往产业链上游跑，搞高科技。但如果本身不是高科技公司，就只能拼性价比。优衣库通过高性价比的服装解决年轻人买衣服难的问题，Nitori、唐吉坷德、7-Eleven也是靠高性价比的产品或服务取胜。
有钱时做富人的生意发财，没钱时做穷人的生意发财。经济不行了，日本人没原来那么有钱，柳井正他们就在想，能不能让人们花更少的钱，也过上和原来一样富足的生活呢？这几家公司的确也帮日本人做到了——走进优衣库，衣服随便买；到了Nitori，家具随便买；进了唐吉坷德，杂货随便买；到了7-Eleven，饭团随便买。统统不用看价钱，肯定买得起，而且绝不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宰你。
日本销售行业排行前十名变化图
百货行业近三十年是在走下坡路。伊藤洋华堂是百货行业，它的老板之所以能进富豪前十榜，是由于有一个了不起的第二曲线“7-Eleven”，而很多跟它类似的百货公司却没熬过去，像三越百货、大丸百货、高岛屋，这些曾令消费者感到买了就成为人生赢家的百货商店如今都活得很艰难。
如果要对这些企业命运做一个总结，那就是：顺应时代就能活，不顺应时代就会死，暂时的运气根本改变不了命运。
我们再来看优衣库。在经济泡沫破灭前，优衣库只是个卖便宜货的乡下店铺，没人把它当回事。但经济泡沫破灭以后，它反而做起来了。
2001年的时候他们还有点膨胀，那时候柳井正不愿踏踏实实干服装，到处找高人做CEO、搞多元化，好像还做过有机蔬菜这类的，最后利润下降、公司陷入危机，他才不得不回归主业。这个过程他弄清楚一件事，以后只把服装做好，别的不想了。在这种环境下犯了错误还能翻盘，真是老天厚待，要知道在日本的过去三十年里，给企业试错的机会非常少。
拼命提高人均劳动生产率
我小组的秘书前几年做了一张图，把一些我们关注的公司的人均产值（按人民币计算）给列出来。结果发现，高科技公司的人均产值真高，苹果公司的人均产值约1300万，Facebook和Google的人均产值约900万，丰田、微软的人均产值500万，腾讯的人均产值400万不到，也是很高。
高科技公司人均销售额（伟事达小组会统计）
令人大跌眼镜的是，优衣库的人均产值也接近400万，竟然碾压了当时的华为、阿里巴巴和IBM。所以，在我看来优衣库就是家高科技公司，它在供应链管理、店铺管理和商品开发的准确度方面相当厉害。
但日本的服装行业也就出了一个优衣库，家居家具行业也就出了一个Nitori，它们的很多同行并没有这样的业绩。同样的行业，同样的天时、地利，不同的只是人。领导者不一样，领导者的观念不一样，最后就会出现巨大的分野。生意做得不好，老板是第一责任人。把时间拉长，就会看得一清二楚。
我的朋友任云教授是日本一所大学的经济学家，他对日本过去三十年的产业变迁是这样总结的：
日本在电子消费品行业节节败退，IT行业也错过了ICT的大风口，只是被动地跟着走。但汽车、工程机械、高端制造业的业绩还比较好，精密半导体、精细化学、生物制药等这些科技含量高的行业也很不错。值得关注的是，一些缺少科技壁垒的大众生意（如连锁零售和服务业）发展得也不错，究其原因，其实是日本企业在复杂的供应链管理协同、精益生产方面有独特的优势。
九
逆势增长企业做对了什么？
虽然日本的人均GDP徘徊不前，但劳动人口的人均产值却在过去三十年涨了约两倍。也就是说，日本劳动者的人均创造价值能力是在持续上升的，这也是为什么优衣库的人均产值能跟华为抗衡，远远超过了一般的服装企业。
日本的电子企业辛苦而执着地转型。我们可以看到，索尼、日立、东芝、三菱、松下这些典型的电子企业从95年开始利润就下降，好不容易上升一点又下降，但他们很努力地在朝着上游迁移，因为中下游实在PK不过中国、韩国。
有些日本科技企业之所以能往上游迁移，和日本强大的基础科学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以近年来与科技发展相关较大的理工科诺贝尔奖获得情况看，整个80年代以前日本诺奖得主只有5个人，2000年往前的10年期间，有8个人获奖；而2010年以后，11个人获诺贝尔奖，主要集中在物理、化学、医学领域。
日本诺贝尔奖获得数量的年代分布
诺贝尔奖只是一个国家科技实力的冰山一角，其下未显露的是大量的学术成果、研究经费和科研人员的投入，可以想象日本各行各业的基础科学研究实力是非常之强的。
做精益生产、搞供应链管理、抱成团各种死磕，这是日本的传统优势。同时，日本众多的长寿企业也是日本经济牢固的根基。
据统计，日本创业百年以上的企业有33,000家，像花王、朝日啤酒、松下电器等很多我们听闻过的公司，其实都是百年企业，但更多还是一些中小企业。因为日本是一个有工匠传统的国家，也是一个追求稳定甚至有些保守的国家，正是因为守得住一些东西，所以才会有这么多百年企业，它们其实是经济波动的蓄洪池。
综上所述，日本在经济增长停滞的外表之内，有非常硬核的部分：不断提高的人均劳动生产率，强大的基础科学积淀和不断的成果转化，强大的供应链管理能力，守护中的经济传统，极致死磕的工匠精神。
所以，尽管日本的经济大环境上受到了海啸般的持续冲击，但是基本盘还是稳得住，至少老百姓的生活很安定，没什么突出的社会矛盾。每个人虽然都“躺平”都不想挣大钱，但都能安分守己地把自己手头的工作做好，把自己的生活过好。
日本人均劳动率缓慢上升
在经济泡沫破灭前后的几十年，日本企业在战略和运营层面、在商业模式和管理模式层面，到底有什么变化呢？这恰恰是值得我们深度思考的。
从多元到聚焦
在泡沫经济时代，日本企业也很浮躁，都想着怎么做大做强，经营的目标一般是追求规模和数量，喜欢搞多元化；经济下来以后他们才发现，东西再好，不能迎合需求照样卖不出去。现在据他们总结，经济扩张时，可以多元化；经济收缩时，一定要聚焦、要专业化，尤其是要降低运营成本，提高人均效率，这样才能成为幸存者。
从代销到代购
经济泡沫破灭前，零售的逻辑是“代销”——供应商给我什么我就向消费者卖什么，生意是以产品导向；经济泡沫以后，零售的逻辑从“代销”变成“代购”——我的客户要什么，我就帮他们去采购什么。
为什么7-Eleven生意特别好？因为他们有强烈的客户导向，非常灵活地研究客户需求，不停去重组供应链，他们强调“永远站在顾客的角度思考与行动”。
从“国际化”到“全球化”
日本过去也是出口导向型的国家，把东西买到国际市场，有巨大的贸易顺差；但现在，日本很多企业都在走全球化路线，在全世界投资，当地生产、当地销售，培养当地人才，把GDP留给当地。
日本有一个说法叫“日本之外还有一个日本”。据说，日本海外投资所带来的产值如果换算成GDP的话，跟日本本土是一样的。比如说丰田汽车，它们在中国生产和销售了很多车，产值其实都算作中国GDP，但是它也属于日本的GNP（国民生产总值）。
所谓全球化，就是把生意在全球各个国家本地化，因为日本国内市场已经停滞了，必须去外国发展。
从Needs战略到Wants战略
“Needs”是客户想要的，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Wants”是客户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看到产品之后，才发现这就是他们想要的。
诺基亚手机就属于Needs产品，它不断去调研消费者需求，最后做出各种各样的手机来满足消费者需要。乔布斯的苹果手机就是Wants产品，其实消费者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样的手机，但是乔布斯洞悉到消费者自己都不了解的需求，把iphone创造出来，一个款式通吃所有客户，但消费者一看到iphone就喊：“这才是我想要的！（This is what I Want！）”
在经济不好的时候，消费者没需求，但厉害的企业能不断创新，引导消费者的需求，而且让他们买得起——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市场缩水也没关系，因为剩下的生意都是你的。
再和大家分享四个日本经济的关键词。
经济民主主义
日本实现了经济上的民主，一方面是他们的贫富差距不大，基尼系数不到0.3，是亚洲贫富差距最小的国家；另一方面是有很多企业在追求“让工薪阶层花很少的钱，就可以过上原来只有富裕阶层才能过上的生活”，从消费的体验感上又一次实现了民主和平权。典型的企业就是Nitori，它不断追求又便宜又好，品质永远向上，价格永远向下。
我有一次去逛他们家的店，看到一个纯牛皮电动三人沙发，折合成人民币才六千块左右，感觉真便宜，而且质量还很好，Nitori拿了日本经济产业省的品质金奖。
长期主义
日本人把问题想得很长，真正的长期主义。之前提到的无印良品的例子就是典型，他们在定战略的时候，看到的是日本和全世界2100年的人口结构，并基于这个结论，制定出他们的全球化战略。这些年他们也的确是这么做的，而且做得不错。你看，他的战略考虑维度多长，能看到100年以后的事情。
育人为本
日本企业非常注重人才培养，一般不去外面挖人，而是自己培养人才，并且主要是以OJT（On Job Training）的方式，就是在工作岗位中培养。日本最大购物中心永旺集团的海外发展负责人曾对我说，他们打算进入一个市场时，要提前三年在当地招募和培训人才，而且必须是当地人。他说：“要把一块地种好，需要提前三年培土啊！”
品质为先
日本人能把品质做好，一个很关键的因素是重视统计学。在他们看来，品质管理是基于数据统计，如果不做数据统计和分析，品质管理是无从谈起的。在日本人的观念中，品质管理不仅是产品的品质，还有工作的品质、过程的品质、服务的品质，就不展开来说了。但特别有意思，我觉得这是日本人的DNA，有板有眼的。
十
在全球视野中给企业未来做准备
想真正做好一家企业，至少要看未来10年到30年，要有全球化的视野，把各种情形都看明白了，你才会有真正的Vision和战略定力。
简单回顾一下，世界各国的GDP可以从“总量”和“人均”两个维度看，一个代表规模、一个代表质量。
部分国家GDP比较
美国是保持多年的双增长，人均GDP全球第一梯队，GDP总量全球绝对第一。巴西、阿根廷陷入中等国家陷阱，人均GDP一万美金左右就上不去了。德国、法国、英国，基本上人均GDP都跟日本差不多，到了四五万美金就卡住、徘徊不前。中国目前人均GDP刚过1万美金，未来走向哪里呢？
过去三十年，中国GDP总量猛增，人均GDP也涨得飞快，贸易顺差也在猛涨。这是在改革开放后（尤其是加入WTO以后）进入以美国为首的全球贸易体系后的成果。目前我们也面临和日本一样的老龄化、少子化问题，还好开放了三胎政策。
2000年到2010年这段时间，中国的人口抚养比最好，很多人“上无老、下无小”，父母50来岁还年轻，自己还没结婚生子，大家都可以轻装上阵，创业、打工，满世界闯荡。但慢慢的，我们的负担会越来越重。
中日两国人口红利消失趋势比较
日本在50年代的人口也很给力，但现在基本进入老龄化社会，工作到七八十岁的大有人在。只要能干活，日本老年人就会继续工作。
在中国，人们退休之后很少再去上班、再去找个兼职，说句题外话，我觉得退休后的劳动力利用问题，在未来会是一个重要的课题。
研究日本对我们做企业的有什么启示呢？我觉得可以这么看：
以地产地销和本地服务为主的中小企业，可以学习日本的百年老店的模式，不要总想“做大做强”，而是多想想如何“做稳做久”，不断提高客户对你的信赖和依赖，做小而美的隐形冠军。
如果是技术高频迭代、人才流动性也比较快的科技型企业和大中型企业，不要学日本，而是要更多学美国，也可以学华为、阿里、腾讯这样一些领先的科技企业。
但是，技术变革比较慢的生产制造型企业，还是应该学习日本的精益生产。如果你是一家靠生产管理的基本功吃饭的企业，就不要天天去学阿里、学华为，很容易把自己给学飘了，先进的管理模式没学会，还把自己的“下盘功夫”荒废了，真的很危险。
最终都要回归到常识。
大部分的公司在自己的行业里面还是要深耕细作，但如何去抓自己的第二曲线，如何根据市场的环境去调整自己、适应市场，这也是企业一把手需要思考和面对的现实。
现在最大现实是什么？就是市场回归理性、消费趋于刚性，“躺平”是大势所趋，人口红利也在逐渐消失。在这种环境下，只有诚实守信、不断创新、不断提高性价比，才能赢得消费者。
如何提高性价比？其实有两条路——要么产品的品质不变，但价格越来越便宜；要么是产品的价格不变，但品质越来越高。你走哪一条路？
我将以上探讨略作总结：
1．经过时间和数据的比对，我们可以发现，过去三十年日本经济持续低迷，人口红利消失、人口老龄少子化是核心原因。对中国来说这是值得注意的警示。
2．劳动生产率持续提升，是对抗劳动人口减少的有效手段。高科技企业能转向上游，离不开全社会科研投入的深厚基础；精密制造产业能保持优势，很大程度上归因于日本对供应链管理、精益生产的死磕；对工匠传统和百年老店的坚守，成为日本经济的蓄洪池、防波堤。
3．受冲击最大的家具、服装行业，反而出现了逆势崛起的企业，这些企业通过高性价比的产品，在消费下滑的环境中顺势而为，在人均生产率上比肩高科技企业，高度聚焦和引领客户需求的同时，在全球市场寻求发展空间。
最后，我送大家十二个字来结束这次演讲：
做最坏的打算，做最好的努力。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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