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富传奇色彩的钢琴大师鲁道夫•布赫宾德,尤以贝多芬的演绎最为著名,代表作是被誉为钢琴录音典范的贝多芬三十二部奏鸣曲。他不仅是贝多芬作品的演绎者,也是贝多芬的研究者。在今天推荐的这本音乐札记中,布赫宾德通过贝多芬的书信、同时代的相关记载和报道,以及最重要的——乐谱手稿的研究,梳理贝多芬的人生经历和音乐生涯,可谓是“大师阐释大师”的典范性作品。 作者:鲁道夫•布赫宾德 来源:三联书店三联书情(ID:sanlianshutong) 编辑整理:期乐会-小新
波恩的音乐家
那是1770年12月月中的一天,当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在德国波恩出生时(他的受洗日是当月17日),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弗里德里希(Maximilian Friedrich)已统治其领地将近十年。他被认为是当时具有仁德的统治者。
虽然,这些仅是有趣的历史细节,但当我们将讲述对象聚焦于“维也纳三杰”之一时,这些信息也许并非毫无意义。贝多芬当然无法预料,他在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降生,将成为音乐史上的动人一笔。
波恩城市景观,洛伦兹·扬沙(Lorenz Janscha,1749—1812)所绘水彩画
马克西米利安·弗里德里希是一位极具仁德的君主。但当他即位时,必须继承的还有沉重的负担:前朝国库严重亏空,给新继任者的臣民们留下了最初的负面印象。他必须节俭。一首短诗体现了那时的民意:
克莱门斯·奥古斯特3
让人们拥有蓝与白,
人们的生活仿佛置身天堂;
马克西米利安·弗里德里希让
人们背负红与黑,
饥饿的人们如同身陷绝境。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马克西米利安·弗里德里希凭借其人格魅力平衡了矛盾,极富才干的官员们也让波恩财政迅速复苏。
科隆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在选举日,欢快地回应法兰克福市民的热情
对于贝多芬一家来说,这位选帝侯并非仅是君主,更是他们重要的直接“雇主”。与贝多芬同名的作曲家祖父就曾任宫廷乐长。他的儿子约翰(Johann van Beethoven),即贝多芬的父亲,曾在选帝侯合唱团中完成了他从男童高音到男高音的整个“职业生涯”。
当慈爱的祖父去世时,我们的作曲家只有3岁,整个家庭因“乐队长”的离世一落千丈——后来,约翰·范·贝多芬开始依赖酒精,但这个家庭同时有了一个新目标:因显露出惊人天赋,小贝多芬必须接受音乐教育。
在那些年间,音乐界的理想目标是莫扎特:那是一个关于神童的故事,他的父亲利奥波德·莫扎特(Leopold Mozart)带着他,或更确切地说带着两位神童1环游半个欧洲,享受殊荣。这启发了波恩的这位唱诗班歌者:虽自身已经前途无望,但他的儿子或许能有所作为。
位于波恩的贝多芬出生之地
贝多芬开始作曲的时间已不可考,关于他第一次公开演出的记录,是于他8岁之时,当时的报纸广告这样写道:
今天是1778年的3月26日。在斯泰恩巷(Sternengasse)的学院音乐厅,选帝侯宫廷男高音贝多芬先生荣幸地为您介绍两位他的学生:女高音艾薇多克(Averdonc)女士及贝多芬先生6岁的儿子。我们会先为您献上多首咏叹调唱段,随后是钢琴协奏曲和三重奏表演。能为尊贵的诸位表演令贝多芬先生深感荣幸,这两位已经在宫廷中表演过的乐者,将为您奉上精彩演出。
音乐会定于下午5点开始,非会员的先生和女士们需多支付1古尔登。
您可以在学院音乐厅或克拉伦先生(Herr Claren)处购买演出票。
当时的动机已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的是,在五年后诞生的三部奏鸣曲封面上,贝多芬的年龄依旧少写了两岁,正如上面那份音乐会宣传单一样。直至生命终结,贝多芬都认为自己出生于1772年。
少年天才的第一场音乐会
这些新创作的奏鸣曲完全是为了献给统治者,我们称它们为《为选帝侯而作的奏鸣曲》(Kurfürstensonaten)。其中引人入胜的序曲已显露出他日后的作品风格。
《为选帝侯而作的奏鸣曲》
降E大调奏鸣曲、f小调奏鸣曲、D大调奏鸣曲
于1783年出版,
献给马克西米利安·弗里德里希大主教。
当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初次问世时,他只有13岁。
为保持儿子的“神童”形象,贝多芬的父亲与出版商将他的年龄写小了两岁。这在乐谱封面上一目了然:“路德维希·范·贝多芬作曲,11岁。”
这三首奏鸣曲是为了献给他的君主:科隆的马克西米利安·弗里德里希大主教。三部作品于1783年问世,如果用心观察会发现,这些作品中的一些细节,在这位大师日后的作品中会再次出现。
贝多芬f小调奏鸣曲(WoO 471 No. 2)因其洗练的小广板(Larghetto)引子部分,常让人们将它与《悲怆》奏鸣曲(Pathétique)一起讨论。这些创作于早年的作品让贝多芬终身受益。后世也十分重视他少年时期的作品。虽然在维也纳完成第一钢琴三重奏(Op. 1)后,贝多芬才开始使用作品编号,但在他日后的许多作品中,依旧可以看到源自波恩少年时期作品的灵感。
具有传奇性的是,《费德里奥》(Fidelio)终曲那救赎主题(Erlösungsthema)般脍炙人口的旋律,早在1790年为约瑟夫二世辞世所作的康塔塔中已惊鸿一现。
《为选帝侯而作的奏鸣曲》乐谱封面
即使是使用作品号最早的两套作品,依旧有贝多芬对其波恩时代作品的借鉴。在以Op. 2为编号的贝多芬第一至第三钢琴奏鸣曲中,其主题材料(Themenmaterial)取自1785年的钢琴四重奏(WoO 36)中的一个乐段。
无论是f小调第一钢琴奏鸣曲中的“柔板”(Adagio),还是C大调第三钢琴奏鸣曲中“有活力的快板”(Allegro con brio),其中都包含了许久之前已创作出的音乐素材,作曲家从往日记忆中披沙拣金,将其挑选出来并再次加工。
少年天才
如果我们以今日的视角,将贝多芬此后创作的32首奏鸣曲都与他波恩时期的早期作品进行勾连,未免会显得过于牵强。那些选帝侯都城中的音乐行家也很快意识到,波恩的氛围也许并不适合这位具有非凡才华的天才少年。
贝多芬父亲的家庭音乐教育很快被克里斯蒂安·尼弗(Christian Gottlob Neefe,1748—1798)的专业课程所取代,同时这位前任乐长的孙子在宫廷中取得了一个与管风琴有关的职位。
作为波恩乐团里的年轻乐者,任中提琴手的贝多芬常要与当时流行的音乐戏剧打交道,虽然许多作品在大众视野中的音乐生命仅如昙花一现。
人们演奏包括当时流行的谐歌剧(Opera buffa)、喜歌剧(Opéra Comique)和德国的歌唱剧(Singspiel)——这使贝多芬有机会接触到许多重要作品,如莫扎特的《后宫诱逃》(Die Entführung aus dem Serail)。
波恩时期,贝多芬在宫廷乐队中所使用的中提琴
除去供职于选帝侯乐庭中的日常工作,身在故乡的贝多芬依旧拥有自己的私人音乐生活。在波恩,他学习到关于家庭音乐会的礼仪,这对他日后在维也纳初获成功大有益处。
尼弗先生的课程为贝多芬打下了坚实的作曲、文化史基础,学习内容包括曼海姆乐派(Mannheimer Schule)的艺术、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Carl Philipp Emanuel Bach)的钢琴作品,还有其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的对位法——这意味着,从理论到实践,年轻的贝多芬不仅学习到当时最主流的风格流派,同时也涉猎了名垂乐史的经典内容。
在当时,被人们称作约翰·塞巴斯蒂安的“老”巴赫,很久以来已仅见于书牍,他的音乐也只受专业人士关注。那时引领音乐市场的是“老”巴赫的儿子们:卡尔·菲利普·埃马努埃尔·巴赫和约翰·克里斯蒂安·巴赫(Johann Christian Bach),他们同是维也纳乐派(Wiener Klassik)的重要成员,这一流派更是由贝多芬在日后推向顶峰。
尼弗先生不仅让19岁的贝多芬进入大学深造,同时也教授当时的文学、哲学内容——让这位拥有自由灵魂的年轻人羽翼丰满、振翅长空,让他在日后能化身为另一位充满激情的年轻席勒,成为法国大革命所倡导理想的拥护者。“自由、平等、博爱”,大革命所倡导的基本原则,并非只在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最后乐章中才宣之于世。
同样在这些年间,贝多芬始终保持着独立判断的美德:他从不相信捕风捉影的无稽之谈,也绝不偏听轻信、妄下评断。
贝多芬与他的老师尼弗一起完成了卡尔·冯·迪特斯多夫(August Carl Ditters von Dittersdorf)歌唱剧《红头巾》1(Das rote Käppchen)的波恩首演。1788年这部作品创作于维也纳,一经面世便大获成功。
四年之后,当贝多芬打点行囊准备启程前往帝国首都时,这部剧在波恩被搬上舞台。剧中的歌曲旋律很快成为人们口中的流行小调,传唱于街头巷尾,并被改编成室内乐进行演奏。这大概类似于日后通过广播或唱片传播,只是身处18世纪晚期的人们必须自己演奏乐曲。
当时,大多数人家中都拥有乐器,许多人都有钢琴,人们会用它演奏最新的“热门”乐曲:那是指用时下最流行的音乐主题谱写的变奏曲。这两位作曲家——作为教师的尼弗与学生贝多芬,共同创作了《红头巾》的变奏曲。在得到迪特斯多夫的肯定后,贝多芬开始了一系列变奏曲的创作;这部作品同时也如同一座桥梁,展现出其与维也纳音乐传统更多的关联。
值得一提的还有两位作曲家选取的乐曲:尼弗创作了以“美味的早餐”为主题的变奏曲,而当时正值21岁的贝多芬则选择创作了以抒情小调“从前有个老人”为主题的变奏曲(见于以WoO 66编号的变奏曲)。
这一系列的变奏曲不仅非常受欢迎,同时也有助于提升名望,作为青年作曲家、钢琴家的贝多芬对此了然于胸。他手持淬炼而成的艺术武器,踏上前往维也纳的征程,囊中之“物”奇货可居。
作为对贝多芬一生极为了解的忠实学生,卡尔·车尔尼(Carl Czerny)这样评价老师早年所作的《黎基尼变奏曲》:“这部创作于贝多芬青年时代(1792年)并被带去维也纳的变奏曲,不仅是贝多芬作为一位出色演奏者的证明,也展示了他所具备的独特才华:他不仅能将主题进行全新诠释,还能以此为基础创作出旋律和绚烂的乐段。今日的钢琴演奏者们必须通过大量练习才能达到这种水平。”
19世纪晚期,关于贝多芬的民间故事已流传甚广。
在保罗·莱恩德克尔(PaulLeyendecker,1842—1891)笔下,身处波恩近郊的青年贝多芬正在作曲,背景是一列送葬队伍
除了密友和知己,有些贵族也成为贝多芬一生重要的支持者。宫廷参议官遗孀冯·勃罗宁夫人(Helene von Breuning)的住处,成为母亲故去后贝多芬的第二个家。贝多芬不仅给勃罗宁家的孩子教授音乐,同时也与冯·勃罗宁夫人的女儿埃莱奥诺雷(Eleonore von Breuning)结下了真挚的友谊,后来,埃莱奥诺雷嫁与贝多芬青年时期的好友弗朗茨·吉尔哈德·韦格勒(Franz Gerhard Wegeler)为妻。
这或许依旧要感激尼弗先生的帮助,1787年伊始,贝多芬征得选帝侯的许可,这位年轻的天才音乐家终于可以前往维也纳,在莫扎特身边进一步增进他的才能。
对于贝多芬的父亲约翰来说,莫扎特始终有强大的魔力:贝多芬必须到这位大师身边去完善技能。念念不忘,必有回响。1787年的4月1日,贝多芬迎来了他的首次维也纳之行,据记载,贝多芬在慕尼黑稍作停留后再次启程,六日后,终于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那次旅行的赞助者现在已不得而知——或许是大主教向兄弟约瑟夫二世引荐了贝多芬。虽然有些记载中曾提及这次会面,但它却远没有贝多芬与莫扎特的相见那么真实可靠。毫无疑问的是,1787年的春天,贝多芬在维也纳度过了极为短暂的一段时光。
或许,他曾在莫扎特面前演奏过。贝多芬得到一个音乐主题,并以此为基础完成即兴表演。听完后莫扎特大概会有这样的感慨:“注意这个年轻人吧,有朝一日他将引起世界的关注。”
但这一切只是我们的合理假设。因为那时莫扎特正致力于《唐璜》的创作,同时,另一位青年天才深得他的赏识:约翰·尼波默克·胡梅尔(Johann Nepomuk Hummel)2正客居莫扎特家中,并因钢琴技艺而名噪一时。
贝多芬的抱怨可能就是佐证:莫扎特“从未为他演奏过”。这也许意味着——同时也提醒我们必须保持谨慎——莫扎特从未坐在钢琴前,如教授课程般为贝多芬弹奏过。但也许在某个公开场合,贝多芬曾听过莫扎特的演奏。
卡尔·车尔尼曾记录下了贝多芬对莫扎特演奏的形容:如“劈砍剁切”一般,没有我们演奏中重视的连音奏法(legato)。那时贝多芬正因他连贯而流畅的演奏广受赞誉,在乐稿上也最热衷和注重乐句的划分及连音的标注(贝多芬常会将“legato”写作“ligato”)。
贝多芬与莫扎特的关系究竟是怎样发展的?显然,历史中并没有“假如”。贝多芬在维也纳仅有两周的停留,因一则来自波恩的消息被迫中断:他的母亲病重。实际上,玛丽娅·玛格达莱娜·范·贝多芬(Maria Magdalena van Beethoven)那时已生命垂危,在儿子返家后不久就撒手人寰。关于这不幸之事,我们还得感激奥格斯堡的冯·沙登先生(Herr von Schaden),他收到了作曲家的信,并及时资助了贝多芬的回程路费。后来贝多芬回忆:“我还能再见到母亲,但她那时的身体状况已极为糟糕;她身患结核病,并最终在大约七周前、在经历了许多难以忍受的病痛折磨后离开了我们。她是如此慈爱的一位母亲,是我的挚友。”
在妻子离世的同一年,约翰·范·贝多芬又失去了一个小女儿,他从依赖酒精变成酗酒。1789年11月20日,约翰结束了在选帝侯宫廷的工作。
这个家庭从此深陷贫困,约翰关于公共救助的申请也无果而终。一位音乐同行弗朗茨·里斯(Franz Ries)伸出了援助之手,他的儿子费迪南德·里斯(Ferdinand Ries)是贝多芬维也纳时期的学生和好友,也是一位重要的见证者。
母亲去世后,贝多芬的人生陷入了充满忧郁、病魔缠身的时期,通往美好未来的路也似乎愈加渺茫。
1790年,波恩迎来了一位重要访客:约瑟夫·海顿,那个时代毫无疑问最具声名的音乐家途经此地,同约翰·彼得·萨洛蒙(Johann Peter Salomon)一起踏上他的首次伦敦之行。选帝侯马克西米利安·弗朗茨(Maximilian Franz)为这位大师准备了充满惊喜的晚宴,并让“最杰出的音乐家”出席作为迎接之礼。那时的贝多芬是否属于“最杰出的音乐家”之列呢?我们当然这样期盼,但事实却并非如此。
当海顿从伦敦返程再次途经波恩时,贝多芬呈上了他的帝王康塔塔。虽然很难设想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一场作曲课程,但此后的许多年中,海顿将在这位年轻同行生命中扮演重要角色。
但贝多芬从波恩迁居维也纳已势在必行,最理想的情况是,可以在这座帝国之都留下来并进行深造。
贝多芬在波恩的工作也很受重视。从1789年起,他作为“室内乐乐师”在宫廷效力,1791年,由他作曲的《骑士芭蕾》(Ritterballett)迎来首演。但那次演出的乐单上却并没有贝多芬的名字,使得许多观众都以为这部作品的音乐是由芭蕾演出的举办者,即费迪南德·冯·伯爵(Graf Ferdinand von Waldstein)亲自创作的。
这位从维也纳来到波恩的华尔斯坦先生,是贝多芬重要的资助人,并推动了贝多芬的维也纳之行。很可能选帝侯也支持了那次学习之旅。正是以此为前提,身为宫廷乐师的贝多芬才被允许离开一段时间。同样显而易见的是,在伟大的海顿回程途经波恩时,贝多芬得到了他的指导。
当时的人们无法预料,不久之后,波恩的选帝侯时代将告终结,那时已身在维也纳的贝多芬也无心多想,有朝一日重返故乡。当他1792年11月启程时并不会知道,在他行囊中的留言簿上,华尔斯坦伯爵之前写下的、在日后被广为引用的话语,字字句句如同预言:
亲爱的贝多芬:
现在您已启程前往维也纳,去完成心中长久以来的梦想。人们依旧在哀悼天才莫扎特的离世,他的学生还因他的逝去悲恸不已。对于莫扎特来说,博大的海顿是他的庇佑,而并非仅仅是老师;通过他,莫扎特会希望能再次同另一个人携手。经过不懈的勤奋努力,您将能通过海顿的手,接过莫扎特的灵魂。
1972年10月29日 波恩
您忠实的朋友华尔斯坦
预言般的文字:华尔斯坦伯爵传奇的留言簿内容
文章节选自《我的贝多芬:与大师相伴的生活》( [奥] 鲁道夫•布赫宾德 著 三联书店20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