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能活得舒服快活，但如果人人都追求舒适快活，世界就无法进步。你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我看来，生命之意义在于奋勇当先，至于个中原因，倒不见得多么重要，这就是你的人生道路，你要好好走下去。你直面恐惧，只因这是实现目标的必然要求。这就是他妈的勇士精神。”

惊人的征服

耸立于美国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内的酋长岩（El Capitan）是攀爬爱好者心目中的圣地和“宇宙中心”。这块完整的花岗岩以陡峭和凶险著称，几乎90度的立面，光滑无比，高916米，有号称全球最硬核的攀爬路线。

花岗岩的主要矿物为石英、钾长石和酸性斜长石，次要矿物则为黑云母、角闪石，有时还有少量辉石。岩石中的坚硬粗糙的粒子和结晶体较多，爬起来特别磨手，不小心就能将手指尖的皮肤磨破。

1965年，探险家Warren Harding第一次挑战酋长岩，前后耗时16个月，实际攀爬时间为46天。从那时起，爱好者们开始不断涌向酋长岩，千方百计挑战它。

2014年，美国专业攀登者Tommy Caldwell在花了2年时间研究考察后，完成了酋长岩东南面（southeast face）的线路Dawn Wall Free的首次自由攀登。全程一共32个绳距，最高难度5.14C，762米，耗时19天。汤米哥吃喝拉撒都在岩壁上，他和同伴一起，用绳子保护，把整个线路分成多个小段进行，逐一攻破。

Tommy的成绩已经非常惊人了。然而2017 年 6 月 3 日，一位惊天地泣鬼神的超人，美国人亚历克斯霍诺德 ( Alex Honnold )在没有任何保护、没有攀爬伴侣的情况下徒手攀爬约 4 小时，成为全宇宙首位Free Solo（徒手攀登）酋长岩的人。

Alex徒手攀登的线路名称是 Freerider Route，位于酋长岩西南面，高度1005.84米，最高难度5.13a。注意， Tommy用的是Free Climb模式，而Alex Honnold用的是Free Solo方式。这两个英文虽然相似，性质却天差地别。

“Free Solo”这个词由两部分组成，Free是指Free of Aid，即没有任何工具辅助，Solo的意思是指独自一人。Alex在Free Solo攀登酋长岩的时候没有任何伙伴，也没有任何辅助他攀爬的工具，比如绳子和其他“硬件”（piton, nuts, cams）。通常这些工具能帮助攀岩者更好地粘附在岩壁上。Alex全程只穿着攀岩鞋，背了一只粉袋，里面的粉用来涂抹双手增强摩擦力。

Alex徒手攀登用的是一种叫做Smearing的脚法，用前脚掌面“抹”在岩石面上，利用岩石面上的微小起伏和粗糙性质来获得摩擦力，以支撑全身重量。他就像蜘蛛一样挂在光秃秃的岩壁上。

徒手攀登（Free Solo）是最原始也是最残酷的一种攀岩：攀爬者一旦掉下去，必死无疑。这种攀爬方式连最顶级的攀岩者都回避。大部分最厉害的攀岩者都根本不会去尝试徒手，更别说是1000米的大岩壁。

Alex徒手攀登酋长岩的经历，拍成了令人咋舌的纪录片《Free Solo》。这部片子拿下了第91届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就算你对户外运动一窍不通，也会爱上这部影片。从头到尾，在欣赏大自然的壮美同时，我们那一颗提到喉咙的心也会扑通扑通跳到最后。

这些年来，Alex被问最多的一个问题是：难道你不怕死吗？你不害怕掉下来吗？毕竟过去40年，只有十几个人做过Free Solo攀爬，其中一半的人都死了。

我最好奇的点，是Alex如何克服恐惧，他又如何看待风险。因为哪怕是一阵风吹来，或者是脚底一打滑，有几只鸟飞过，或者他打了个喷嚏，稍有闪失，都会落入万丈深渊。他不怕死吗？为什么一定要去Free Solo？为什么故意将自己暴露在无限的危险之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

对于人们的疑惑，Alex的回答是那么朴素：山在那，不去爬，我永远不会满足。

沉默的小孩

Alex大眼睛，笑起来纯纯的。长手长脚的他出生于1985年，在加州一个普通的家庭长大。Alex的父亲沉默寡言，一直鼓励儿子追求自己的特长。Alex小时候，父亲就开车带他去不同的攀岩馆和户外攀爬。Alex智商极高，他考上了加州伯克利大学，却很快辍学开始攀岩。

成为一名全职的攀登者后，Alex很长一段时间都默默无闻，过着清贫的生活。没有运动品牌赞助，他在一辆旧货车里住了9年，有时就停在沃尔玛的停车场过夜，一个月只花1000美金生活。

因为要去不同的地方攀岩，他经常说走就走，女友们因为无法忍受他游牧民族式的生活方式而分手。Alex说，如果要在攀岩和女友中二选一，他一定选择攀岩。

Alex坚持素食，除了攀岩之外，他就是一个很无聊的人。他几乎没有正常生活，很少在家住，他不是在攀岩，就是在去攀岩的路上。

看书，锻炼，攀岩，这几乎就是Alex生活的全部。看看他在脸书和Instagram上晒出的行装：大捆绳索、几本书、T恤、鞋子。车也是他的健身房，他每天都要吊板练习手臂力量。

工程化分解风险，消除恐惧

与我们的理解相反，Alex并不是“疯子”或者鲁莽的冒险者。恰恰相反，Alex对自己从事的运动极度理性，他并不喜欢风险，拒绝把自己的生命交给运气。

他把Free solo可能的后果（Consequence）和风险本身（Risk）进行了明确区分。他说，虽然徒手攀岩摔下去的后果很严重，但这不等于说摔下去的概率很高。他坚信自己的运动是“非常安全”的。他还举例说，自己尝试过跳伞，就觉得非常不适合自己，非常不安全。

他的自信来自严密的策划和数年勤勉的准备。在徒手攀岩前，专业的攀爬者如临大敌，戴着保护，一段一段多次尝试，直到探索出最优路线。他们要把线路、手脚顺序、动作排练数周、甚至数个月，才敢尝试徒手攀岩。因为一旦徒手，就意味着不能有任何差错，否则就命丧黄泉。

Alex说，“你不是在控制你的恐惧，你只是在努力摆脱恐惧。人们都在说要努力克服自身的恐惧，而我从另一个角度看待这个问题。我通过不断地反复练习动作，来拓展我的舒适区。我会尽力消除恐惧，直到压根感觉不到恐惧。”

他从2009年开始，每一年都会考虑徒手挑战酋长岩，一直到2017年才觉得准备好了。为了准备这一天，Alex攀爬了酋长岩40多次。

有时Alex在车里一坐就是几天，在脑子里面过每一个动作，直到在脑海把整个线路和动作倒背如流。每一次攀爬后他都在攀登日记中记录下攀爬的具体动作要领。

他随时可能在镜头前死亡

这场惊心动魄的攀爬就在黎明的宁静中开始了。所有人都不知道Alex的命运会如何展开。

Alex描述了攀爬酋长岩途中一些高难路段“多年来，极限平板（Freeblast）这段路都会让我神经紧张。如果你滑倒了，你的手可撑不住你，你时刻都站在微凸的边沿上，也就是岩石质地发生细微改变的地方。只是这两个小小的接触点支撑着你不掉下去。而当你向上爬时，就只剩下一个支撑点了。”

置身“怪兽大裂缝”（the Monster Offwidth）路段，你身体总有一部分被夹在山缝里，这就是世界上最糟糕的普拉提课程，上课时还有人拿着鞭子抽你，还会偶尔拿来张砂纸在你皮肤上蹭，还告诉你就算你吐出来，也得保持这个动作，稍微动错一下，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我看着那个小红点如有神助般，一点点向上，克服一个个的难点，我的心也一次次提到了嗓门，一直到他最后顺利登顶。

“人生不可过度爱惜”

有人问Alex，你并不相信上帝或者天堂，这难道不意味着，你的人生更值得珍惜吗？Alex答：你认为某样东西很珍贵，不意味着你就应该过度爱惜它（baby it）。比如你有一辆全新的SUV，并不代表着你就害怕损害它，所以一直都不开。他说，“我会把我的车带到新的和有趣的地方去，我会竭尽全力不撞车，但我一定会开它出去”。

他还说，“在她（Sanni，他的女友）看来，生命的意义在于幸福，在于结交让自己生命更充实的人，好好享受一切。但在我看来，生命的意义在于成就，谁都能活得舒服快活，但如果人人都追求舒适快活，世界就无法进步。

生命之意义在于当一个勇士，至于具体追求什么，倒不见得多么重要，这就是你的人生道路，你要好好走下去。你直面恐惧，只因这是实现目标的必然要求。这就是他妈的勇士精神。”

Alex对攀岩的痴迷给他带来了名气和荣誉，但也有人批评。批评者说攀岩毫无意义，是一项极度自私的运动。Alex说，“我觉得在徒手攀岩运动中积累的本领也帮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我学会了怎样克服内心的恐惧，让我不再害怕与人打交道”。

一点思考

在《Alone On the Wall》全书中，我最喜欢的是这段Alex的自述，翻译出来与大家分享。

Moonlight Buttress,It was there that the true glory of free soloing came home to me. Sticking my first digits into the crack, I turned them slightly into perfect finger-locks, and I felt bomber. At any given moment, I had only a tiny amount of skin inside the crack, like half of two fingers and my toes were not on holds, but just pasted to the wall. So little of my body was actually touching the rock, there was air all around me. I felt like I was stepping into the void, and yet it was an amazing sensation. I was one hundred percent certain I wouldn’t fall off, and that certainty was what kept me from falling off.

在攀爬Moonlight Buttress时，徒手攀岩的雄壮美好扑面而来。我把手指伸进石头的缝隙里，安全地锁住手指，感觉特别爽。虽然只有非常小一部分的皮肤在缝隙里（只有两只手指的各一半），我的脚趾没有踩在石头上，只是贴住了岩石。我身体只有很少一部分贴住岩石，我周围都是空气，我感觉自己在踏入虚无。但是这是一种极其棒的感受，因为我100%确信我不会掉下去。这种自信也保证着我不会掉下去。我周围的峡谷的世界是红色绿色的。绿色的森林，红色的岩石，没有噪音，只有平静。

我们都有属于自己的恐惧，这些恐惧是时间的寄生虫。

随着年龄的增进，我恐惧的“事项”也和年轻时不一样。但这其中最终极的也许就是对丧失生命的恐惧。Alex的Free Solo运动吸引我的，也许是这种极端的征服和对抗。他的攀爬就像是一门无人能模仿的艺术，又像是庖丁解牛般的完美工程，有种工程师的细密之美，也有哲学家的美妙深意。我欣赏他在运动中全神贯注和天人合一。他从事的运动，他的每一次攀爬，既是人类对自然的挑战，本身也是对生命这开放性问题的独特解答。

2020年年底，Alex宣布与他的女友Sanni结婚。